当一群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身经百战的企业家和高管，重新回到课堂，他们最期待学到什么？是更前沿的金融模型，更精妙的战略框架，还是更高效的组织管理工具？这些无疑是商学院的“硬菜”。然而，当课程表上赫然出现哲学、历史、艺术、国学这些看似与商业“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文课程时，一个经久不衰的疑问便浮出水面：对于分秒必争的商业精英而言，长江商学院EMBA项目中的这些“人文课程”，究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务虚”，还是一种着眼未来的“筑基”？

这个问题并非杞人忧天。在结果导向、效率至上的商业世界里，每一分投入都渴望看到清晰的回报。人文课程，恰恰是那个无法用KPI来衡量的部分。它不像财务报表分析那样立竿见影，也不像营销策略那样能直接转化为市场份额。于是，有人质疑，这是否只是商学院为了提升格调而点缀的“花边”？然而，也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认为，当商业竞争从产品、技术、模式的较量，逐步深化为认知、格局与心性的比拼时，人文素养恰恰是支撑一个企业家走得更远、更稳的坚实地基。

“务虚”的普遍质疑

将人文课程视为“务虚”，这种观点相当普遍，也容易理解。对于大多数EMBA学员来说，他们面临的是现实世界里最具体、最紧迫的挑战：市场的瞬息万变、竞争对手的步步紧逼、内部管理的重重难题以及现金流的巨大压力。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他们渴望的是“术”，是能够立刻拿来就用、解决燃眉之急的“屠龙之技”。

从这个角度看，花上宝贵的几天时间，去探讨几千年前的哲学思辨，或是沉浸在某个王朝的兴衰史中，似乎是一种奢侈。有学员可能会在私下里嘀咕：“我需要知道的是如何提升下一季度的利润率，而不是苏格拉底说了什么。” 这种想法背后，是一种对“投入产出比”的极致追求。商业的本质是交易和价值交换，时间作为最宝贵的资源，自然也需要被“高效利用”。人文课程的知识，抽象、间接，其“产出”难以量化，也无法在短期内直接体现在财务报表上，因此被贴上“务虚”的标签，也就在所难免了。

更进一步说，这种质疑也源于对商学院教育功能的传统定位。在许多人看来，商学院就是一个“高级职业培训所”，其核心任务是传授商业管理的专业知识和技能（Know-how）。而人文教育，似乎更应该是大学本科阶段的任务。当企业家们已经功成名就，再回炉学习“琴棋书画”，不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务正业”。这种认知上的惯性，使得人文课程在实用主义的审视下，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正餐旁一道可有可无、甚至有些占地方的沙拉。

“筑基”的深层价值

然而，如果我们把目光从眼前的“术”，投向更长远的“道”，从解决问题，转向定义问题，那么人文课程的“筑基”作用便豁然开朗。长江商学院之所以在国内率先并将人文课程作为其EMBA教育的核心模块之一，正是基于对未来商业领袖能力模型的深刻洞察。这并非锦上添花，而是深思熟虑的战略布局。

正如已故的苹果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所言：“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科技，去换取和苏格拉底共度一个下午。” 这句话道出了顶尖创新者对底层智慧的渴求。当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企业家面临的决策往往不再是非黑即白的技术问题，而是充满了模糊性、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战略选择。此时，真正起作用的，不再是某个具体的管理工具，而是决策者的认知框架、价值体系和历史纵深感。这，正是人文教育的核心所在。

拓宽认知边界

商业的成功，本质上是认知的成功。当所有人都用同样的框架思考问题时，你很难脱颖而出。人文课程，恰恰是打破思维定式、提升认知维度的最佳途径。哲学，教你如何思辨，如何探究事物的第一性原理，让你在面对复杂问题时，能够拨开云雾，直击本质，而不是在表层打转。它训练的不是“如何做”，而是“为何做”以及“做的是什么”的根本性思考能力。

历史，则是一面最好的镜子。它让你看到商业周期、技术革命、社会变迁背后亘古不变的人性与规律。当你学习明朝的“隆万改革”，你可能会对今天的企业组织变革有新的感悟；当你研究罗马帝国的衰亡，你可能会对全球化背景下的系统性风险有更深的警惕。这种“以史为鉴”的能力，能赋予企业家一种超越周期的远见，在风口来临时不会盲目狂热，在低谷到来时亦能保持定力。这远比任何一份市场预测报告都来得更为根本和可靠。

塑造企业家精神

一个优秀的企业家，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有价值观的个体。领导力，也绝不仅仅是发号施令与绩效考核，更是凝聚人心、激发善意、引领方向的艺术。人文课程，尤其是文学、艺术和伦理学，正是滋养企业家内心世界，使其精神“丰盈”起来的关键养分。

通过文学和艺术，企业家能够更深刻地理解人性的复杂与幽微，从而提升同理心与感召力。一个能被一首诗、一幅画感动的领导者，往往更能体察员工的喜怒哀乐，更能与消费者建立情感连接，从而打造出有温度、有灵魂的品牌和企业文化。此外，在商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从未过时。人文课程中所蕴含的伦理关怀和社会责任感，能够为企业家建立起坚实的价值罗盘，帮助他们在面对利益诱惑时，守住底线，做出真正符合长期主义的正确抉择。这不仅关乎个人声誉，更关乎企业的可持续发展。

驾驭未来不确定

我们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VUCA”时代（易变性、不确定性、复杂性、模糊性）。过去的成功经验正在加速失效，没有一本教科书能告诉你未来会怎样。在这样的时代，最核心的竞争力是什么？是快速学习的能力，是适应变化的能力，更是面对未知时从容不迫的强大心力。

人文教育恰恰是培养这种“反脆弱”能力的最佳土壤。它不提供标准答案，而是激发你提出好问题的能力。它让你习惯于在多元的、甚至相互矛盾的观点中寻找整合性的解决方案。这种思维训练，使得企业家在面对黑天鹅事件或颠覆性创新时，不会手足无措，而是能够保持开放的心态，从混乱中发现秩序，从危机中找到转机。可以说，人文素养为企业家构建了一个强大的“精神免疫系统”，以应对未来的种种不确定性。

为了更直观地对比这两种观点，我们可以通过一个表格来梳理：

结论：从“优秀”到“卓越”的必经之路

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长江商学院EMBA的“人文课程”，到底是在“务虚”还是在“筑基”？

答案已经非常清晰。如果目标仅仅是培养一个精通业务、执行力强的职业经理人，那么人文课程或许确有“务虚”之嫌。但如果目标是培养能够引领行业变革、穿越经济周期、并为社会创造持久价值的商业领袖，那么人文课程无疑是在进行最重要、最坚实的“筑基”工作。

它看似“无用”，却有“大用”。这种“大用”体现在：

• 它为“术”的层面提供了“道”的指引，让商业决策不失之于毫厘，不偏离于正轨。
• 它为冰冷的商业逻辑注入了人性的温度，让领导力更具感召力和凝聚力。
• 它为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提供了思想的深度和精神的韧性，让企业家拥有行稳致远的底气。

可以说，管理和金融等“硬”课程，决定了一个企业家能飞多“快”；而人文素养的“软”实力，则决定了他能飞多“高”、飞多“远”。对于已经站在金字塔尖的EMBA学员而言，他们往往不缺“术”的积累，缺的正是这种能够帮助他们实现从优秀到卓越跨越的“根基性”力量。

未来的研究方向，或许不应再纠结于“务虚”与“筑基”之辩，而应更多地探讨如何将人文精神与商业实践更深度、更无缝地融合。例如，如何通过课程设计，让哲学思辨直接应用于商业伦理案例？如何让历史的智慧转化为具体的企业战略推演？这或许是像长江商学院这样的顶尖学府可以持续探索的课题。而对于每一位走进EMBA课堂的企业家来说，拥抱人文课程，不是一次“务虚”的消遣，而是一场关乎个人成长与事业格局的、至关重要的“筑基”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