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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學問—— 儒家第三期的全球化展開:精神人文主義

王建宝

儒家有其制度性、社會性、世俗性、超越性、深層性、學術性。精神性的儒學是其根本。不管制度如何存廢變遷,其精神是一直存在的,前有孔孟荀董,中有程朱陸王,後有熊牟徐唐。因此,儒家不會成為博物館,更不會變為遊魂,而是紮根在文化中國乃至擴展到全球的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或隱或顯,或強或弱,或自覺或不自覺,或表現為一種文化認同,有時候甚至表現為一種對儒家自身的強烈批判。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或許可以認為五四以來批判儒家的精神本身就來自儒家,批判的目的是為了實現儒家的家國情懷。

人可以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古有人禽之辨,今有人機之辨。曾國藩說,不為聖賢,便為禽獸。在今天這個區塊鏈互聯網的時代,可以這麼說,沒有仁愛,便是機器。我從來不擔心機器像人一樣聰明,從來不擔心人工智慧會給人類帶來毀滅,因為我作為一個工程師比較知道,機器的組成還是一個個機電部件,還是一條條程式設計代碼。我只擔心人像機器一樣思考,以理性的算計來安排自己的生命,不知這個世上還有“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不知愛情為何物而只知房子戶口,不知理學為何物而只知成功學,不知惻隱辭讓為何物,而只知法律和紀律。人和機器的本質區別是人人皆有四端之心,“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生命的學問當然彰顯了一種人文主義。陳榮捷先生指出,

“中國哲學史的特殊,一言以蔽之,可以說是人文主義(humanism),但此種人文主義並不否認或忽略超越力量,而是主張天人合一。在這意義之下,早在中國思想肇端之初,人文主義已是居主流地位的思潮。” 

但是中國的人文主義與歐洲啟蒙運動以後的世俗的人文主義(Secular Humanism)、與軸心時代的其它文明特別是希伯來傳統的一神論宗教(Religions)、與古希臘傳統之以知識和邏輯為體系的哲學之間的異同分殊,值得進一步思考。為此,杜維明先生以儒家的仁為根源,從全球視野出發提出了精神人文主義(Spiritual Humanism)的思想,遙契孔曾思孟以返本,體貼當下人倫以開新。

生命的學問當然是活的。為什麼是活的?朱子曰,“‘心要活。’活,是生活之‘活’,對著死說。活是天理,死是人欲。周流無窮,活便能如此。”“蒼蒼之謂天,運轉周流不已,便是那個。”精神人文主義以仁為樞紐,也是運轉周流不已。如是,精神人文主義的“天地群己”四個維度不是孤立的,而是一個系統的框架,不是分散的而是有機的一個整體,不是簡單的歸約,也不是乾巴巴的分析。其薄也厚,其厚也薄。四個維度以仁為樞紐和主腦,互相涵攝彼此,在一個維度中體現其它的三個維度,同時又呈現出整體之一面向。牟宗三先生說:“人既不只是‘物’,亦不只是‘神’,乃是神性與物性之綜合。”精神人文主義是變動不居的地平線,是大化流行的連續性的存有,既是Being又是Becoming, 既是Ontology也是Cosmology。活的學問要通過體知才能貞定。朱子曰:自家既有此身,必有主宰。這個主宰是體知得來,而非僅僅是紙上得來。有了主宰,孟子才能養浩然之氣,梁漱溟才能面對紅衛兵慨然說出“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劉宗周才會以身殉道。任何把人僅僅當做各種角色或者社會關係總和的論調都消解了人的主體性,把人當做了一層層剝開最後空無一有的洋蔥而不是孕育著身心靈神的生命之核。沒有仁的禮,只是繁文縟節或者形式十足的儀式。當然,沒有禮的仁也是一個沉睡不醒的睡美人,有體而無用。明道曰,“學者須先識仁。”這是從生命的內核上去理解仁。朱子說,“與物同體固是仁,只便把與物同體做仁不得。恁地,只說的個仁之軀殼。”當代很多人連“只便把與物同體做仁”都達不到,遑論“求仁得仁”。求仁得仁者可以坦然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生命的學問當然是靠慧命相續的。馬一浮先生說,孔子之後,決非衍聖公,當日則有顏、曾、思、孟,後世則濂、洛、關、閩。朱子曰:伊川說海漚一段,與橫渠水冰說不爭多。同理,熊十力先生的海漚說,與牟宗三先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的體知不為少。精神人文主義亦如是,其核心和樞紐就是“仁”,其根本是“體知”,其框架是天地群己四個維度,其整體是變動不居的活的體系。精神人文主義有門戶而無門戶之見,能包羅萬象但是又有所本從而避免了抽象的包容主義。為何?因為儒學是生命的學問,儒家是慧命的傳承,儒者是一個個與天地上下同流的活潑潑的生命。象山先生曰,“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子曰:“書雲:‘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可見,在人倫日用中,儒家不僅僅是心性之學,也是為政之學。按孔子之教,為己為政合而為一。

迪士尼2017年的大片《尋夢環遊記》最經典的臺詞是,“當沒有人再記得你的時候,你也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顯然,周孔孟荀他們還活在我們的記憶裡,他們歷經幾千年而不死,可謂不朽。身心靈神在這部動畫片中讓我有了深切的體悟。 程子曰,“此聖人之神化,上下與天地同流者也。”由此從己的維度來說,精神人文主義是為己之學的擴而充之,是儒家心性之學在新軸心時代的全球化和普世化,是儒家自由主義的進一步發展,借用狄百瑞先生的說法,這種人文主義既不是個人主義,也不是集體主義,而是人格主義(personalism)。

生命能夠感通到草木瓦石皆有情,正如馬丁·布伯說“我和你”,非洲Upendo 認為,我的存在是由於你的存在。儒家有天地一體的傳統,《中庸》引用了《詩》雲:“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以“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精神人文主義對儒家這一論域進行了創造性地轉化,將“地”單獨列出來,其目的當然不是要將天地一體的傳統分開,而是要將地的內容予以豐富和充實,使之在全球化的時代更加厚重。牟宗三先生曾感慨:

“(儒家)其侔於天者,亦必訓至遠離飄蕩而不能植根於大地。”

接著牟先生的慧命進行思考,將“地”的客觀意義開闢出來,使得儒家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傳統得以落實到注重生態、關愛地球的客觀價值上來,是精神人文主義對儒家傳統的繼承和發揚。儒家不是外在超越傳統下貞定人心而不流於墮落與邪僻的那種月白星碧之清涼(牟先生語),而是在人倫日用中通過家國天下的理想踐履而不流於墮落與邪僻的那種風吹日曬之熱烈。精神人文主義既要“救”星月的清涼與黯淡之弊,也要“補”風日的熱烈與虛浮之偏。此救弊補偏之心也是精神人文主義得以提出之緣起之一。精神人文主義是“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思想的創造性轉化,是生態哲學,是人類在當下以縱橫捭闔為得意之筆的霸道政治格局下難得取得的一種共識。

生命之間彼此關愛,就是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的禮樂教化的信賴社群得以建立,既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社會,也不是親親互不隱、民免而無恥的商鞅社會。在這個信賴社群中,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各展風采,爭奇鬥豔,各安其分,各展所長,士農工商,休戚與共,形成一個塗爾幹孜孜以求的有機共同體(Organic Solidarity)。在這個共同體中,一個人如果在朝則美其政,在野則美其俗,經商則美其富,做工則美其技,為學則美其文,高下不相慕,強弱不相淩,賢愚不相欺,貧富不相征,從而形成新的人類治理秩序,超越近幾百年來民族國家的窠臼,回到和睦九族,平章百姓,協和萬邦的《尚書》之教,各個社群和平共處,線上線下,跨越種族、宗教、階級、性別的分野,讓人性得到充分的展現,無論積極自由還是消極自由都能夠在利己利人,己達達人的前提下得到充分實現。這是精神人文主義的群道,是儒家政治哲學的創新型發展。

生命的學問是要信的。程子曰,覺悟便是信。孟子曰:先覺覺後覺。因此,信仰生命的學問不是宗教團體的信,而是慧命相繼承的信,不是外在人格神的信,而是內在生命的同氣連枝,是內在心靈的召喚,不依傍,無做作,亦不著相,更無追求天國的訴求或者擺脫輪回的私欲。當然這種信是可以質疑的。陽明說,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

如何由疑而信,由信而疑,最終確信不疑?正如明道先生所雲,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只有自己體貼出來才是真學問,才能安頓好自己的生命。信得及見良知,信得及才能做到壁立千仞,上下與天地同流,所謂天德流行、天人合一都是信得及之後的體悟,因為良知朗現,我心光明,夫複何求。這也是精神人文主義天的維度在生命中的展現。

當然,每個生命都是不一樣的,心境神妙如唐君毅,學養氣魄如牟宗三,剛猛擔當如徐複觀,博雅精深如楊聯陞,通達悲憫如史華慈,筆力雄健如熊十力,言語圓融如陸象山,氣象萬千,杜維明先生學無常師,博採眾長,以學心聽,以仁心說,以公心辨,成己成仁,度人無數。精神人文主義是一種Civil Religion, 是儒家宗教性的十字打開。

如何研究精神人文主義呢?朱子曰:“孔子告顏淵以克己,而告仲弓以敬恕。且各就門戶做。若到彼處自入得,尤好。”精神人文主義也需要我們各就門戶做,雖然瞻前忽後,或也能自入自得。真可謂: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

(本文是筆者在2018年5月19號於北京大學舉辦的《首屆精神人文主義工作坊》的發言稿,略有增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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